當一個人離開家鄉失去庇護

他便迎來了成長最快的一段人生。

在國內和爸媽生活的第十天，這一早起來，我忽然覺得，完了，我要廢了。

早餐是八菜一湯端到面前的，媽恨不得親自喂我。髒衣服和鍋碗瓢盆絕不能我來洗，怕糙了我的手。晚上睡覺不能超過9點，爸媽看到我的門縫裡溜出光就要狂敲門。出門遛彎，媽時刻提醒我前方xx米處地上有個釘子拐角處有車正在駛來。但凡出門回家，爸必定提前半個小時就在車站口等我。就連打個噴嚏，全家都能亂成一鍋粥，“是不是感冒了，是不是？藥在哪？！”

天！在新西蘭，我可是一天工作十小時不知冷熱飽餓的女強人，是隨手一桌菜宴客的能幹主婦，是插秧拔草修車的真漢子。在爸媽這，我是盲人是難民是三個月不會翻身的小嬰兒。

這種感覺很舒服，但一點也不踏實，我正在失去作為成年人的基本能力，明明回來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強大，可他們一點機會也不給我。

可恥的是，我居然漸漸地適應了。

在外生活七年，每次回國，媽的態度就轉變一次。她從最初的不支持到後來的支持，再到現在的執著地勸說我留在國內生活，除了以無微不至的關懷讓我喪失行動力，還在試圖用一些極為實惠的理由說服我。

比如，媽出門逛菜市場，懷抱一堆菜回來，“你看看這麼多的小白菜才兩塊錢，兩塊錢，你在新西蘭能買到一片葉子嗎？！”

當我對網購、外賣、交通的便利表達驚訝時，媽就會湊上來問：“你們新西蘭有這個嗎？”

她領我去家附近轉，贊了地鐵贊了超市贊了熱情的市民，然後給我畫大餅，“你和彼得回來住，每天出門就有好吃好喝，生活多麼便利，多麼開心！”

這些年一直在外，每年最多在家停留30天，對父母的歉疚自不用說，只能更加拼命地努力。今年回家，心痛地看到父母的衰老迅速，我開始認真地考慮搬回到他們身邊生活，每天睜眼看到媽媽，睡前和老爸喝酒，一邊陪伴一邊享受的日子，有什麼不好？

然而，我迅速發現了這個決定的不合理性。

爸媽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，讓我從勤快的小人兒淪為養膘的肉豬，我躺著，睡著，半眯著，懶到靈魂跳出肉身，指著自己的鼻子大罵也毫不起作用。

很奇怪的是，這種懶竟然也波及到其他方面，我不想工作，不想社交，不想成長，不想未來。總之，那些需要跳出舒適圈、做出改變的事，我尤其不想去做。

而我又迅速發現一個真理，在成年人的關係中，付出多的那一方，當他付出的時候，控制的慾望也產生了。

半年前我把媽加進新西蘭的水果團購微信群，讓她明白我的冰箱裡並非只有蘋果和梨。媽迅速掌握了每樣水果的價格，這次回家，群裡的每張圖片都成了實物被擺在餐桌上。

媽把山竹、芒果、火龍果切成小塊遞到我嘴邊，眼裡含淚，“看你從來不在群裡訂東西，這些你在那兒都吃不上！”我早已不是那個隨便就能被饞哭的小孩，告訴媽這些東西我也不是很想念，媽卻覺得我嘴硬，“你明明是嫌貴不捨得吃！”

知道什麼是“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”嗎？還有更多呢。

我一個三十歲的人，燙頭？不行，不好看！穿短袖？不行，你肯定冷！從車站自己回家？不行，你會丟的！帶琵琶回新西蘭？不行，你肯定沒時間彈！你要創業？不行，沒有為什麼反正就是不行！

很多時候我都會有一種錯覺，我媽的回應比我問得還快。她不用聽清我在說什麼，反正就是不行。

那個寬著肩背以一隻鷹的姿態回家的女戰士，這會兒又做回了那個自卑的小女孩，低著頭，狠狠往地面縮，聽媽媽的話又變成了不讓她挨打的事。

最令我難過的是，爸媽對錢的態度。在我家，能花時間的事絕不花錢解決。尤其是我媽，她攢錢的方式是對自己極致苛刻，出門絕不打車，寧願花三小時換乘，在家絕不浪費剩菜，哪怕它們不再新鮮，她把有線電視每天八毛錢的費用算得清清楚楚，錯失微信上的一毛錢紅包，像失去了整個世界。

我買了一堆面膜，邀媽一起敷。媽推給我，“我不敷！我少敷一張，你就多敷一張。”她幾十年不買東西，不關注自己，不接受我的錢，把明明可以小康的生活過成明天就要露宿街頭的樣子。我心痛到要死，我這麼努力賺錢，到底是為什麼？！

這樣的媽媽，卻非常鼓勵我對自己好，然而我的良心卻痛了一一我和朋友在外面吃一頓二百多元的便餐，我的媽媽在家裡吃剩菜；我一口氣買了三件大牌衣服，媽媽那件60元的衣服早已經顯舊了；我出門隨便一杯咖啡30元，媽媽連一瓶3塊錢的水都不捨得買……

於是，那個愛喝手磨咖啡、熱衷小眾料理，努力賺錢提升生活品質的姑娘，擠在上海的地鐵上，在咖啡店前站住腳，把一餐日料換成背包裡的五顆棗。好不容易可以用錢買時間的她，又在用時間去省錢了，好不容易學會好好愛自己的她，又覺得自己不值不配了。

於是在這時，我忽然覺得，年輕人如果有選擇，不要長時間和父母生活在一起。

父母的過度保護、強烈的控制欲、過時了的觀念，必定會影響你。你會習慣了被照顧，漸漸失去自理能力，你會更貪戀舒適圈，不再有去看看遠方的勇氣，你的一日三餐都在被控制，還哪裡去談實現夢想的自由？你被父母的觀念潛移默化地影響，也漸漸變成了他們的樣子。

過去的七年裡，我身在遠方，歷經漂泊，看起來是去受苦，卻被歷練成真正的大人。我學會了煮飯洗衣，學會了賺錢花錢，我學會了如何挑甜的橙子，學會了如何為癟掉的輪胎打氣，我學會了與人為善，也學會了揭露不公，我學會了享受孤獨，也學會了選擇熱鬧，我學會抬起頭，相信自己，我可以去過我想要的人生，只要我足夠努力。

當一個人離開家鄉失去庇護，他便迎來了成長最快的一段人生。做一輩子的孩子固然舒服，但他永遠得不到成年人的自由。

從前二十多年的生活毫無選擇，這七年是真真正正在喜歡的地方做自己喜歡的事。回國之後，不知是否離開這裡太久，我有一種自身錯位的感覺，外賣網購便利的交通都很好，它們令我快樂，卻無法令我平靜，我更需要可以一整天讀書寫作做自己的自由，那是可以讓我真正感受到快樂的東西。

為避免成為廢人，我決定回到新西蘭。飛回新西蘭的當天上午，爸媽因為一盤西藍花吵架，髒話飆起，場面失控。

朋友送我去機場的路上，我的腦袋裡全是爸媽吵架的場面：外出時、生日時、高考前……沒有什麼重要的時刻可以阻止他們撕破臉皮去爭吵。這曾經是我離開家的最重要的理由。

我們的錢總是那麼少，憂慮那麼多，快樂的時刻薄薄的，是壓在心底去平衡苦的一層透明的蜜。我不想做一個向命運認輸的人，我要變得富有、強大，帶爸媽永久逃離那種吵鬧的生活。

到機場，接到媽的短信。她讓我照顧好自己，說她與我拉勾，下次見面她也一定會變得更好。

人來人往的機場，我還是哭了。我多想在爸媽的旁邊買個房子，爸媽需要我的時候，我去做他們的孩子，爸媽嫌棄我的時候，我做他們的鄰居。這距離恰好給他們陪伴，也給我自由，不再讓什麼以分別為代價。

年輕人，我不鼓勵你和父母住在一起，你還有未征服的夢想，未見過的遠方，未大膽去愛的人，未有勇氣去做的事。你必須離開家鄉一次，才能得到長大的自由，但我鼓勵你好好努力，早日有來去自由的能力，不要像我一樣，從父母的身邊一路哭到飛機上，只能向前，無法後退。